年2月4日,也是除夕,鲁迅正在写他的《祝福》。开头的一句“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”,放在九十多年后的今天,依然很贴切。春节的北京,空旷的有些陌生。我妈包饺子,我妻哄孩子,我竟有些插不上手。趁着这个悠闲的下午,聊三位古人,跟大家一起辞旧迎新。
第一位是卢照邻,他是唐朝诗人,与王勃、杨炯、骆宾王一起并称“初唐四杰”。他少年得意,十几岁就有“当代司马相如”的才名。“宁为百夫长,胜做一书生”的杨炯曾说自己“愧在卢前,耻居王后”,我们很熟悉的“只羡鸳鸯不羡仙”就化用自卢照邻的“得成比目何辞死,愿作鸳鸯不羡仙”。
卢照邻的人生却非常悲惨,他中年突患恶疾,无法做官。此后十余年他四处求医,从当世名医到偏方丹药,他都积极尝试,但还是发展到“四肢萎堕,五官欹缺”,最后在痛苦与绝望中投水自尽。
他的病,古籍里叫“风疾”,现代人推测多认为是麻风病。因为患病时间长,他又很能写,所以整个求医的过程留下不少文字记载,对我们了解古代医疗状况,是个很好的参考。
卢照邻求医过程的最高潮,就是曾拜孙思邈为师。他在自己的《病梨赋》序中对孙氏评价极高:“邈道合古今,学殚数术。高谈正一,则古之蒙庄子;深入不二,则今之维摩诘”。但孙思邈跟他聊的主要是一些大原则,“善言天者,必质之于人;善言人者,亦本之于天”啦,“阳用其形,阴用其精,天人之所同也”啦,“圣人和之以至德,辅之以人事”,“胆欲大而心欲小,智欲圆而行欲方”啦。药王具体给他用了什么方子不得而知,但从结果看,肯定是没啥效果。
卢照邻还曾从一隐士手里求来“玄明膏”,并且自己炼制丹药服用。当然没有效果,反而加重了病情。但他把这些归咎于恰巧其父病故,每一号哭,药气随涕泗流出,还有买不起上好丹砂,只能用“马牙颜色微光净者充用”。丧失劳动能力的卢照邻只能坐吃山空,“破产以供医药”,“七八年间货用都尽”,后来,为了购买上好丹砂,他还曾发起过“众筹”,作《与洛阳名流朝士乞药直书》,请求“天下名流贵族,王公卿士,以仁恻之心,达枯骨朽株者”,“朝英贵士济而好仁者,何必相识,故知与不知,咸送诗告,请无案剑,同掩体骸云尔”。
研道修仙本是当时全民流行的“进步追求”,病中的卢照邻更是把“呼吸吐纳…飞腾上清”,炼丹服饵,得到成仙这些当成了正事儿。虽然最后并没能“与乾坤合其寿,与日月齐其明”,但从当时他的作品看,这些给了他不小的精神慰藉。可是病情终是不见好转,卢照邻也曾转投佛教,认为佛家“合二家(儒、道)之美”,晚年为了祈获福泽,“所费尤广”。但这些精神寄托终归都挡不住病痛的折磨,他终于发现“天且不能自固,地且不能自持……生也既无其主,死也云其告谁?”
卢照邻的作品中,有大量对病痛的描述,“宛转匡床,婆娑小室”,“未攀偃蹇桂,一臂连蜷;不学邯郸步,两足匍匐”,“寸步千里,咫尺山河”,“形半生而半死,气一绝而一连”,“一伸一屈兮比艰难若尺蠖”。故旧朋友自是疏远,自家子女也“恩已绝乎斯代”。最后在与亲属诀别后,他自沉颖水,结束了痛苦的一生。
卢照邻漫长而复杂的求医过程,经常在文艺或历史作品中出现,但很少在中医话题里提到。提到的,也多是作为孙思邈那段“名医之道”的配角。究其原因,这显然是传统医学走麦城的详细记录。作为文艺青年领袖,他的交游也算广泛,可以调动的医疗资源远比普通老百姓丰富,在近二十年的求医过程中,他尝试了很多种方法,但并没能阻止病情的发展,而服食丹饵的过程中,还出现过很明显的中毒反应。
由于麻风病致死性不强,在漫长的疾病发展过程中,病人很容易出现面容改变与肢体残疾,因而被正常人疏远。这种社会歧视往往给麻风病患者带来极大的心理影响。因为缺乏有效的治疗手段,古往今来无数的麻风病人大多有着与卢照邻相似痛苦与绝望,直到抗生素的诞生。现代医学已经搞清楚,麻风的病因是麻风分歧杆菌感染,长期多药联合治疗可以停止麻风病的进展,虽然无法逆转神经损害与畸形,但已经可以极大的缓解病人的痛苦。
第二位是明朝医家王大纶。王大纶生前身后的影响力可能都不是很大,以至于他生平,都只能在他留下的一本《婴童类萃》里寻找线索。这本书目前只有明天启二年的初刻本藏于上海中医药大学图书馆,从他自作的跋文以及卷首题词中推断,他大约是晚明万万历至崇祯年间的医生。他说自己家族世代行医,祖孙父子相授受,已历九代,期间大小方脉,多所研究,尤以幼科为专门。用现在的话说,是个以儿科为专科的全科医生。
当然,用我们现在的眼光看,《婴童类萃》里那套颅囟诊断,五经统论,调理脾胃,外敷热灸的医疗方法,全都是故纸堆里的垃圾,没有丝毫借鉴意义。但里边有一段批评推拿与“挑三筋”的内容,却十分有趣。在《禁挑筋论》中,他说古代虽有小儿推拿之法,但只是流行于无医村落,临时应急的民间手段,由此演变而来的“挑三筋”,更是“胡说可笑之极”,他说这玩意要是真能挑,一定能找到传授此法的权威证据,请问“出于黄帝素问乎?出于历代明医乎?出何经典乎?”
试问我们身边这些现代人,面对偏方神汉时,能发出这三问吗?它在当代的权威资料里有吗?出于AAP乎?出于WHO乎?出于尼尔森儿科学乎?王大纶崇古,是限于当时的认知水平,我们厚今是基于对发展的了解。但王大纶这追求证据的精神,放在当代,没准就走上了循证医学的正途。在求真求证上输给古人,非常对不起我们受过的九年义务教育。
年,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了《婴童类萃》的铅印本,这本当时流传不广,书评和引用都很少见的古代医书,在科学昌明的现代,反而被介绍与引用的越来越多。对于历史研究,它确有价值;对于育儿与健康,你说这是进步还是倒退呢?
我想聊的第三位是李时珍,这位因为编纂了《本草纲目》而留名后世的明代药圣,不需要我过多介绍。现在刊印的《本草纲目》,很多是删节本,全本的“人部”,因为包含了屎尿月水魂魄等很多匪夷所思的药材,经常被人拿来做嘲笑李时珍的资料。还有人集合了里边提到的各种粪便,搞了个“全屎方”:戌腹米二钱,龙涎香三钱,两头尖一钱,猪零半钱,左盘龙三钱,人中黄一钱,夜明砂半钱,牛洞二钱,五灵脂八钱,明目砂一两,白丁香三钱,鸡矢醴半升,加轮回酒二升,煮开三次,灌服(编者:网友Kenny叔叔)。
有人会说这是专盯着糟粕,忽视了精华。但这些糟粕,往往最能体现古人的认知水平。这些烂七八糟的东西他都觉得有效,都要记载传承下去,那他对其他的不那么烂七八糟的东西的判断,怎么能让人相信呢?最少也得先用现代的技术与标准去验证一下嘛。如果不加验证,那就等于置此后数百年的发展不顾,心甘情愿的做一个古代人。
其实李时珍用了三十多年时间,阅读了数百种古籍资料,校对、删改、分类、核名,最终编了那么一大部书,这个事情我是十分佩服的,至少我自己是做不到的。客观的说,李时珍在当时也许推动了某些进步,尽管用现在的眼光看,那“进步”仅仅是原地踏步。
无论是笑骂屎尿药方,还是嘲笑今日信徒,带来的都只是些虚幻、短暂的快感。我们对《本草纲目》原貌的呈现与批评,也不该停留于苛责古人。他们受到当时认知水平的限制,要求他们超越时代是不现实的,我们自己又能跳出自己的时代多少呢?真正有意义的,是用这些荒诞警醒那些现在还相信明朝人李时珍的人。李时珍如果也一味相信前朝的“李时珍”,恐怕也不必编那大书了,宋代就已有《证类本草》之类的书传世。
三位古人,一个患者,一个医生,一个药圣,都是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人,就这一点说,我们恐怕都很难望其项背;但我们身边常见的现代医学成就,消灭天花,剖腹产子,治疗麻风,对他们又何尝不是神仙灵异呢?九十多年过去,鲁迅那句“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”,虽然仍有味道,但细品起来,那味道却也又不同了很多。我们所处的,正是人类历史上变化最多、最快的时代。适应、拥抱、创造变化,是时代赋予的使命,我们不该辜负。
如果舍不得辞旧,又怎么能迎新呢?
路一夫